行李︱沱沱:袍哥人家,没得千里的威风,只有千里的交情【《去飘流》大赠送】

2025-05-30 02:56:00 2014德国世界杯

……

我们的穷街陋巷,我想以后我会重建一个的。我还要组织一个大家庭,每天为家人去买菜,或者砍人。随后的光阴和尘埃里,一家人坐在一起烫老灶牛油火锅。看炊烟和蒸汽,翻滚在光阴里。

▲这就是沱沱笔下,充满光阴的故事的伟大的大阳沟菜市场。

他的彩铅画据说已是极致,这文字难道不是?

行李&沱沱

1.

行李:你现在是常住在大理?在大理多久了?

沱沱:好多年了。最早84年就在那里过暑假了。因为我表妹是当地白族人。因为从小就喜欢那边,特别是夏天,喜欢那里的自然风貌。还有我家的狗,在那种环境里面会自由一些。如果狗在大城市里养着,它就像小朋友一样,不会快乐。还有创作者需要找个很舒心的环境,大理生活成本小,压力不大,另外气候很舒服……手艺人和非手艺人是两种人,手艺人靠作品说话,不需要扎堆吹牛逼。三脚猫才需要抱团。创作者更多关注的是一些内在的东西,只需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舒适的环境就行了。

行李:大理有山有海有村子,你具体住在什么地方?

沱沱:是,大理的好处是它体量够大,村子又多,选择的余地足够。我住在离古城3公里的村子,因为海边都是酒店,城里都是观光客,山上住的都是文化人。我住的村子里,除了我以外差不多都是农民。我不爱出去玩。没事儿的时候没必要待在城市,就回到乡下,我的狗都在那。

行李: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呢?

沱沱:最近回大理待一个月,整理十多年来的照片,交给读库,然后7月跟朋友出去玩。然后再把剧本写完,筹备一下动画长片,可能就要来北京待几年了。

行李:你特别爱你的狗,现在养了几只?

沱沱:两只。因为创作时所有的独处都是它们陪伴的。

行李:听说之前的爱犬去世了,你还要把骨灰带在身上。

沱沱:都带着呢,一罐一罐的。有3罐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安葬他们。现在这个城市化进程,今天还是荒地,明天就变楼盘了。

▲和聪明的、有趣的人一起,和好山水好天气一起,沱沱和他的狗狗在大理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别着急看沱沱本人的照片,会在合适的地方出现的。

2.

行李:你现在基本就是一个自由创作者的状态?

沱沱:都失业14年了,不,应该说退休了14年。失业是被动的,退休是主动的。那时我28岁,在4A广告公司里当创意总监,那个时候就20万年薪了,放现在就是200万。但数字只是数字,因为那个钱是不属于你的。人到了什么阶层,就会对应出入什么场所,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坐什么车都是被人挟裹着向前的,你从来不属于你自己。成长于80年代的人都知道,快乐跟物质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所以后来一点都不快乐,每天都在虚妄的言语间消耗。广告业本来就是把撒谎当才华的行业,把人家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当生活必需品卖给人家。你能影响的人越多你越有成就感,然后就代入了精英意识,其实所作所为并没有让世界更好。

行李:那你为什么最开始迈入广告行业呢?

沱沱:因为上个世纪末,那个时候的广告行业还很好玩,有很多优秀的前辈,像香港、台湾、新加坡的人过来,那个时候4A公司还有创意可言,后来就被市场改变了。就好比本是秦淮河的名妓,先要讲究点琴棋书画,后来就成员外来了不要前戏直接行房。那时候像我这种没有学历,只有高中一年级文化的人,本土公司进不去,只有不看学历的跨国4A公司可以去了。

行李:你最开始也不会画画,怎么成了设计总监?

沱沱:只是有点小聪明嘛。当时4A广告公司的总监,也都是从美工开始,一点一点由师傅带起来的,他们也不会看你学历,只是看跟你交谈时的感觉,有没得潜力,能不能培养。我本来想做文案的,老板问我会不会英文,我说不会,所以发配我去做美术了。刚开始电脑怎么开机关机都不懂。但你知道这是唯一改变你命运的机会,3个月试用期,你必须要过。3个月以后,电脑也会用了,设计也会做了,英文也会说了。不然我家里之前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厕所门口收费,中巴车上卖票,你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嘛。

行李:即便这样也是因为当时有些具体契机吧?

沱沱:辞职那年我28岁。28岁是个很重要的时间节点。因为还有两年就30岁了,青春就要浪掷完了,可还是一事无成,就会想以前最初想实现的东西。

的确是有些契机,那段时间老做梦,因为离开故乡很久了,老做一些以前的梦。我有个牛皮本子,我就每天把梦画下来。开始画得很差,就像《去飘流》的序言里那张,后面自己琢磨,越画越好。刚好遇见朋友,他就说你应该尝试去画一些完整的故事。

那个年代,网络监管还比较自由。刚好上了一个网站,叫“三峡探索”,是加拿大资助的,最早接触到戴先生和他介绍的黄万里的文章,就看到关于长江与三峡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些资料,类似以前的三门峡与西安一样,最后三门峡被放弃了,否则就要放弃西安城。当时的一个讨论就是,以后要么可能把三峡大坝炸了,要么把重庆放弃了。然后你就会发现,哎!你出来晃了一圈,结果回不去了,没有故乡了。但你作为一个个体,能做什么呢?只能从自己的立场和角度,以一己之力去把以前很美好的东西保留下来,保留在心里。我开始画画的时候也没想让人知道,哪怕最后只是自己留给自己的东西也好。所以当时做了这样的决定以后,只有辞职了。

▲他在这个非比寻常的城市度过了最好的时光,出来晃了一圈后发现,故乡回不去了,于是有了这个故事:去飘流。

3.

行李:开始画画的时候会对自己有要求吗?一天要画多少?

沱沱:没有要求,只会要求自己睡觉。进入一个状态以后,十几个小时下来,大脑很兴奋,但身体很疲倦,所有器官都有衰竭感,必须要喝酒才能睡觉。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其实08年差不多再坚持一下,09、10年就能完成了。但08年汶川地震了,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无用的文人那样无所作为,所以进灾区待了很久,带了很多学生。还得过全国抗震救灾先进英雄集体奖,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作为第一支进入灾区的电影放映队,那些灾民在里面很久很久了,什么资讯都没有,我们就带着设备一个难民营一个难民营的给灾民们放电影。那时候余震很多,随时都有可能挂掉。

后来一直拖到今年才全部完成,其实中间经历了很多事,如果没这些经历,可能2010年完成了的不是现在这个状态。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以后,你的感受想法都不一样了。

行李:比如什么样的想法?

沱沱:对很多东西的理解,比如家里面失去了很多亲人,中间遭遇很多情感冲突,所以关于故事的结尾……一个好的故事,最重要是结尾嘛,之前再好,结尾结得很差,就打折扣。结尾其实就是你整个人的状态,你变得更辽阔了。包括之前对一些美好事物的失去,已经不像以前,现在很平静,因为已经足够强大。那些东西已经在你心里了,它很完整,可以随时打包带走,在任何一个合适的地方又可以展开。所以即使你的故乡被毁得面目全非,也会波澜不惊。

行李:刚开始画的时候,还是会有愤怒的情绪。

沱沱:是的。你会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没有审美的国度。因为以前一个城市是千家万户自己弄出来的,每家每户都是自己设置居住空间,现在是几个开发商就承包了一个城市,每家都是一样的。开发商已经把你放电视、空调、沙发的位置,连马桶的位置都安排好了。人在这个过程里面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就放弃自我了。这和以前自己找个地儿,按自己意愿修房子的时代完全不一样了。

行李:所以开始还是一个愤怒的青年,现在已经是一个平和的中年人了。可是在你的书里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到愤怒的东西。

沱沱: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自己的情绪阴暗的时候,要通过创作传递。创作应该引领人心去更辽阔的地方,而不应该是歇斯底里的。

行李:那你现在怎么看待重庆这个城市?

沱沱:我对它没得看法。前两天还有人问我重庆直辖20周年,问我的感想,我说关我屁事。我回重庆,地方媒体曾经问过,说我画的都是过去,现在的新重庆这么美,你会不会画?我心里就在说:画你妈……那些摩天楼,就是横的竖的横的竖的块块,那些需要画吗?他们的审美和智商确实都太恼火了。

▲面对璀璨的城市,他扔出了这个漂流瓶,里边写着三个字:带我走。他虚构的新世界在江水穿过这些群山后的地方,在那些下游的城市。

行李:你自己的审美是怎么创建出来的?

沱沱:可能真的是每个个体来到世界上,上天注入身体的灵魂及份量不一样,安排的使命也不一样,每个人心里种下的种子更不一样。有些人心里的种子一直没有破壳,破壳以后才知道种子里的内容。小时候,80年代,文艺很活跃。我外婆在当时重庆唯一一个展览馆工作,我每天中午放学后去那里吃午饭,看过了整个80年代全重庆几乎所有的画展和摄影展。虽然良莠不齐,但见得多嘛,慢慢就会有判断。

所以现在有很多家长要把小孩送到我这里学画,我说小孩子不需要学,他只需要看。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有创造的能力,大多数有鉴赏能力就好。当他真正想创作、有强烈的表达欲时,他自己就会找到办法。就像我一样,刚开始画得那么差,简直想撕掉,后来想了一下,这是一个完整的成长过程,得保留。

行李:整个书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

沱沱:是先写好了故事。文字都是14年前写好的。先想好了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行李:然后再配图?

沱沱:也不是配图,就是关键帧的描绘,分镜头嘛。有些文字里转场的情景没有必要画,画面呈现出的感觉,文字上也没有必要去重复啰嗦。画面负责画面的功能,文字负担文字的职责,就是这样慢慢磨合出来的。

行李:故事是怎么构思出来的呢?

沱沱:就是所有小时候你最美妙的那些回忆、幻想与梦境。

行李:故事里提到那条江底的龙是真的吗?

沱沱:山河神话。不过导演张一白想把它变成真的。那都是几千年的传说了,但是江底是真的挖到过龙骨。有一年嘉陵江枯水枯得很厉害,他们在江滩上发现了大批恐龙骨。可能这些口头的民间传说,传到后来会传变形。

▲小时候,大人们说,朝天门码头的石梯通向江心,如果沿着它一直走下去,走到江心,看到一个辉煌的宫殿,长满了金色的竹子,那边是金竹宫。宫里锁着一条龙,那条龙背负着整个重庆城。沱沱只关心,它被这个巨大的城市压得很扁吧?它喜欢吃什么零食呢?

行李:你相信吗?

沱沱:现在风水被破坏得很厉害。本来山城是山,龙头就在两江交汇这里,现在龙头这里立起一个来福士,比所有房子都高,把新加坡的金沙酒店照搬过来,还加了5栋楼。它一个就把全城的风水都破坏完了。

行李:你不是说已经不愤怒了?

沱沱:不愤怒了。我知道在亿万年的山河面前,一切人类虚妄的造物最终都将成为废土。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哈哈哈)

4.

行李:好像你曾经说过,《去飘流》里的彩铅已经用到极致了,不太可能有人能超越了,是吗?

沱沱:应该是吧,时间跟精力耗费到这个份上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而且我也不想再画了,对这个材料的运用已经到自己和材质的极限了,把彩铅用得像油画一样。如果还有人能突破这个瓶颈,那就是真正的牛逼了。

行李:听说很多图都是一个点一个点点上去的。

沱沱:是的。有张图点了成千上万个点,点疯了,再也不想点了。还有一张水面的图,因为彩色铅笔是浅色不能覆盖深色的,所以浅色只能留白。我就把自动笔芯褪掉,只用那个钢管在纸上按出凹印,按几十万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神经病呢,画了几个月还是一张白纸。就像泰国那个隐形纹身一样,在后背上用空针头纹了一条龙,弄完以后没人看得见,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

行李:看过以后感觉整个故事还是围绕着长江。

沱沱:对。之前很多人问我,这本书就是怀旧什么的……怀旧真的是个俗到烂大街的词。其实讲的是少年成长的气势,他和门前这条大江互相赋予对方灵魂以致密不可分的关系。我去过长江的上游,也去过最下游、入海口。它就像一个人一样,在上游的时候,金沙江从雪山上下来,很清澈、很激烈,还有像虎跳峡这种峡谷,落差很大,很湍急、狭窄。到了入海口就变得波澜不惊,辽阔但浑浊。我就想把一个少年与他的江的成长气势讲出来。其实这部书还有下半部,是关于他长大以后的故事,到下游更远的地方。但是我不想再画了。再画又不知道多少年。而且现在真的没有必要自己再伏案了。因为你已经通过14年的伏案证明了自己,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继续证明。因为最后传递的是情感,而不是自己的手上功夫有多厉害。如果能用更快捷的方式,有更好的团队来完成,没有必要非要拿铅笔自己这样磨啊磨好多年。重要的还是如何讲好一个故事。

▲《去飘流》是一个跟门前那条大江有关的故事,亿万年来,她和她流经的城市和人,相互赋予对方性格和灵魂,相互交融乃至密不可分。

行李:故事更重要,手段只是手段。

沱沱:对对对。只是照相机做不到的,跟心灵有关的,那我只有画下来。以后如果有团队把它做成电影不是更好吗!

行李:如果以后电影也做完了,怎么办呢?

沱沱:就真的退休了,什么都不做了,陪女朋友浪迹天涯。

行李:会不会觉得人生前半部密度过大了点?你还这么年轻。

沱沱:为什么要做很多事?一切随遇,不刻意,当你内心有这个强烈愿望的时候去做就行了。完成这个作品,等于来一趟人间对得起人生,已经够本了。没有完成之前一直很担心,哪天自己出了意外,洗白了怎么办?完成了以后觉得生命随时失去都没有遗憾了。如果以后还能把它做成一部电影,那人生就赚了。每个领域你只需要牛逼一次就可以了。我还在结集我的照片,那个比这个还有更多的爱与梦。

行李:你拍摄的题材是什么?

沱沱:都是你在乎的一切,人间烟火气。很多人是猎奇,很多人是观光客,但我们是脚踩在那里的大地上生出根来的。真正动人的不是那个城市、房子和街道,而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跟它互相赋予对方灵魂乃至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让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一切。

▲沱沱镜头里的烟火气和光阴,这是他的重庆。

5.

行李:看你的书其实挺有共鸣的,虽然我家不是重庆的,但其实每个人对家乡的感情都是类似的。

沱沱:是的。最开始鼓励我画的是北京的朋友,大家对童年和故乡的情感是一样的,只不过对于平原城市的人来说,换了一个更魔幻的空间。

行李:而且上天给了你特别好的才华让你可以表达出来。

沱沱:它就是一个使命,它选定了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就把能量不断地注入你的右手,它哪天觉得你完成了,可能就收回了。我有很强烈的这种感觉。

行李:我只去过一次重庆,感觉现在的重庆还挺标签化的。

沱沱:对,就是那种荒诞、暴力、黑色幽默、屌丝逆袭、痞子英雄。曾经有些剧组来重庆,咨询我一些问题,说到他们的故事,都是一个屌丝,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场黑社会的冲突,我说你们能不能有点创意啊,他们就想了解黑社会是怎么样的,显得老子是黑社会似的。他们又说想要了解那种真正的社团,我说你们是傻吗,真的以为还在港产片的80年代?大哥些早就已经是公司老板、商会会长了。谁还一天到晚露个大金牙,戴个大金链子,穿个大翻领花衬衫,带一帮装修工人一样的小弟,拿起棒球棍出去打群架?那是社会流氓。

行李:都是电影看多了。好像是从《疯狂的石头》开始的。

沱沱:《石头》里有涉及黑社会吗?不过那个长江索道之前几毛钱一张票,就因为那部电影,现在20块钱一张票,然后每天几千个人排队。

▲他喜欢坐索道,喜欢悄悄滑过那些城市的屋檐,看散来散去的雾气,看时隐时现的楼宇,喜欢飞在黄昏的天空,听茶馆里武将叫阵的锣鼓,吃开饭时大人们对小孩子的召唤。

行李:《去飘流》如果做成电影的话,会是真人电影还是动画片?

沱沱:只能做成动画电影。中国很多动画电影,对白是硬伤。对白弱智到让你感觉再看下去就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那些话有一搭无一搭的,没有任何内在逻辑,逻辑训练是很重要的事情,一个人的性格它怎么变成那样,这个事件怎么会发生,人与人之间是怎么产生影响的,不是编剧编不下去就拿无缘无故的爱就能搪塞过去的。

行李:你有喜欢的动画电影吗?

沱沱:有啊。我喜欢的动画电影首先故事得是完整扎实的,风格反而是其次的。以前拍《疯狂约会美丽都》,就是《美丽城三重奏》那个导演,他后面又做了一部电影叫《魔术师》。跟前面那部比起来,前面那部画风华丽又诡异,故事讲得稀里糊涂又沉闷,结尾也草率,很像法国人的作风,把所有钱都砸在前面,后面没钱了就草草结尾。第二部烧的钱更多,没有多少对白,但画风非常成熟,故事也很好,但注定是进不了院线的,因为那个情感太小众了。

行李:讲的怎样的故事?

沱沱:一个魔术师老头在苏格兰旅行,到处表演,一个酒吧里的小姑娘就觉得魔术师好像是无所不能的,能变出各种东西,就特别迷恋他,决定跟着他。而这个魔术师在小姑娘身上只看到他对自己未尽到责任的女儿的一种愧疚的映射,后来发现如果再这样下去,整个路都是错的,这个女孩投射到他身上的感情也是错的。就这样一个故事,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但是故事很完整,也烧了很多钱,好像1000多万英镑。即使同一个导演,他的作品质量也有高峰低谷。相对来说,我还是喜欢押井守,《攻壳机动队》,都是十几年前的电影了,但我觉得至今全球动画电影里,很少有超越这个的。当然皮克斯故事也讲得好,皮克斯是工业化的编剧模式,只需不停往里面填充新的元素,编剧是个严谨的职业,懂得尊重观众的智商。

行李:国内电影里有没有你喜欢的导演?

沱沱:我欣赏姜文多一些。他可以拍天马行空的诗化电影,也可以拍故事很扎实的电影。发散起来不按常理出牌,非能力不逮,是刻意不为之。一个好的故事应该是个开放式的文本,任何时候再回想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20岁你是理解不了《海上钢琴师》的,你觉得为什么他决定去追寻爱情,却只走到舷梯的一半就放弃了?30多岁你就明白了,你确实不想探寻新的世界了,对熟悉与安稳的需求胜过了一切。他在船上见过全世界的人,没什么好奇心了。他就喜欢这个烟囱到那个烟囱之间是多少步的确定感,现在我很明白这种感觉。20多岁的时候,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还好一些,拿着相机去街上随便拍拍市井人生,他们都很友善,现在你去拍,每个人都是惊恐的,感觉都有被迫害妄想症,觉得你一定会利用他们去达到什么自己的私利。以前不是这样的,社会的信任机制已经瓦解了。

行李:你是特别爱看电影吗?

沱沱:有人是看书,我是看电影。因为我对文字没有想象力,我是画面思维的人。自己状态不好的时候,会让自己待在家里半年到一年,每天看很多电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你不是最惨的,另外的地方、另外的时代,有人比你更惨,人家是怎样活出来的。就这样慢慢的,你内心的火苗又燃起来了。以前伍迪·艾伦有部电影叫《开罗的紫玫瑰》,那个女主角沉迷于电影里面虚幻的爱情,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从银幕里走出来让她美梦成真以后又始乱终弃,她又要回到家里面对暴力的丈夫,回家之前最后她去了一趟电影院,看到电影里美好的人生,她又破涕为笑了,就是这样。你总要找到方法治愈自己,你看别人的经历也可以转化为自己的。

行李:最近有看过哪部电影比较好看吗?

沱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看完第一反应一般,后来细想觉得还是很牛逼。之前有人说比利·林恩的格局没有《血战钢锯岭》那个大,他毕竟还是为了自己的战友才重返战场,《血战钢锯岭》是神派来的人,他连敌人都救,所谓格局更大。其实我后来想,作为导演,还是李安的格局大一些。他讲了一个无辜的年轻人被推向战场,其实是被所有人消费的符号,就在那一天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不管是经纪人、赞助商还是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都是在消费作为符号存在的他,他只有成为那个符号才有意义。他想成为真实的自己的想法在现实里撞得头破血流以后,重返战场反而成了自我觉醒以后自主的选择。很残酷。

6.

行李:你有好奇心的时候,是怎么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的?

沱沱:第一次旅行是1982年,我7岁,全家人坐船去上海。你见过那时候最自然的江河吗?小朋友的眼界很重要。我就一直跟当父母的朋友们说,一定要带小朋友到处去看。

行李:那你们家意识还挺超前的啊。

沱沱:我外婆是重庆第一个摆摊卖报纸杂志的。

行李:那时候还没人旅游的。

沱沱:对,那时候旅游都是坐船,铁路还没有这么便捷,航班更少。那时候内河航运是它的黄金时期,从重庆坐船到上海要一周。所以我现在觉得真正的旅行要么是坐船要么坐绿皮火车,飞机太不现实了。我早上还在重庆吃小面,中午到北京来就没小面吃了。

行李:速度太快了。

沱沱:旅行应该享受从一个文化到另一个文化之间缓慢的过度,经历文化的渐变,山川地貌的嬗递。

行李:所以你年轻时候都基本靠走?

沱沱:坐船、坐火车。反正就是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现在肯定没有那个精力了。我有一年千里驱驰去新疆,为了给喜欢的女娃儿采雪莲,铁路坏了我还翻山越岭。

行李:后来呢,你采到雪莲给那个姑娘了吗?

沱沱:我当时就穿个短裤一双拖鞋就上雪山去给人家采雪莲,后来想想,好像并不值得让我付出生命,而且你发现在那次旅行里面找到了自我,你的眼界打开了,不再拘泥于对一个女娃儿狭小的情感,你有了更辽阔的世界。而且在整个过程里面,你已经做到了你自己。

行李:后来雪莲找到了吗?

沱沱:没有啊。后来在火车站发现雪莲卖两块钱一朵。但没有买,如果对自己情感都要造假,会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不追求她就是了。

行李:后来就经常出去玩了?

沱沱:对。那次花了五六百块钱去新疆玩了一个月,就觉得如果有5000块钱就可以玩一年,我就去上海了嘛,那时候一个月5000块薪水。可是钱就怎么都没存下来。后来收入再多,还是存不下来。

行李:然后就没打算出去了?

沱沱:我就不想工作了。

行李:没工作就没有钱,更没法出去玩了啊。

沱沱:没有啊,我还是到处耍啊!上次身上只有50块钱,去西南转了一圈,回来还多了20块。

行李:哪儿来的呢?

沱沱:到处都有兄弟啊!袍哥人家,没得千里的威风,只有千里的交情。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点灯油。

行李:真厉害。

沱沱:江湖儿女,不存在。

行李:你这个性格有家庭的关系吗?

沱沱:主要是跟城市性格吧!码头袍哥文化嘛,袍哥分清水和浑水,清水就是乡绅、社团领袖,让民间自治。以前的政府是不渗透到街巷和乡村的,不像警察社会会控制到社会末梢。民间主要是靠社团自治。修桥补路,创办私塾,薪火相传那些让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事物。

行李:从小在长江边长大是怎样的感受?

沱沱:相对于固态的湖泊,我更喜欢奔流的江河。固态的水域,没有方向感。汹涌向前的水流,对少年有一种心里暗示在里面,鼓励人要往更辽阔的地方去。好像鲤鱼跳龙门说的就是这件事。你知道瞿塘峡有个夔门,10元纸币后面就有,这就是巴蜀之门。四川人都很聪明,四川盆地物产丰富,什么都不缺,等于是个独立王国。但如果四川人总在盆地里待着,就是一盘散沙,小富即安无所事事的一条鱼。但要是他们出川呢,就能变成一条龙。出夔门就是出川了,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好像就是从这个典故来的。

行李:可是重庆不一样啊。

沱沱:不一样。就是码头,码头要辛苦得多。全是山地,物产没那么丰富。这样的性格会坚韧很多。

▲在长江边,在码头边,就有了袍哥人家,袍哥人家没得千里的威风,只有千里的交情。

行李:所有重庆的小孩子小时候都会有这种想象,要去上游或者下游吗?

沱沱:每个个体不一样。有些人很早就接受自己的命运了,父母安排的命运。小时候去过很多地方,去过云南、去过长江下游几乎所有城市。有的城市太适宜人居了,太多树了,我很喜欢南京、昆明这些地方,城市街道都被树荫遮盖。于是就想去更辽阔的地方,见识这个世界。《天堂电影院》里面说过,如果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就以为这里是世界中心,世界就只有这么大。

行李:那长江对重庆人来说呢?

沱沱:因为有人住在嘉陵江边,有人是住在山上,我到处住过,所以情感都不一样。但江河是个纽带,不管在这个世界上你飘流到多远的地方,在任何地方想起它或看到它都会很激动,因为它是与故乡相连的一个纽带。我在北京待的时间特别短,不习惯,除了人就是人,就后海那几潭死水,每天有几万个人围着看。总是看不到江河的话,时间久了有些情绪会无法排解。出门就是摩天楼,摩天楼是财富和权势对自然人的藐视。但如果城里有山水,你的很多情绪,坐在江边,跟亿万年的江河比起来,连一滴都不算,然后就会平复。

行李:但我们还是在这很顽强的坚持着。

沱沱:我自由惯了,看到自由的东西,就知道那种自由的能量一直在你心里奔腾。每个人身体70%是水分构成的,我们的身体里就是奔腾的长江水,它有一种和基因有关的信息一直在暗示你,一定是要奔腾向前,不要老停在原地打转,满足于眼前的苟且,要奔腾、要激荡,重庆人的血要烫一些,读库的老六说的。

行李:但很多人从电影里还是觉得重庆是个魔幻的城市。你觉得重庆魔幻吗?

沱沱:是。但不是电影里那样子的,那已经被符号化了。很多电影并没有指向一个更多元的可能,只是一种竭泽而渔式的消耗。

▲重庆是很魔幻,但不是电影里那样子。

行李:怎样才能让一个城市的文化走向未来呢?

沱沱:那跟创造有关。就像树一样,脚踩在大地上,往下生出根来,往上开枝散叶,让种子随风离枝,各自远扬。关于过去,是条历史的窄巷,照片拍得再好、画画得再美,故事写得再动人,它也只有进博物馆的文献价值。而关于未来,需要更高的眼界和格局。

行李:重庆就是你的根、你的大地。

沱沱:只是说重庆的那些特质,那种奇幻的山川,造成人的精神世界有些不一样。因为中国人传统的居住观,就是屋后有山,屋前有河,对于自然的依存会更多一些。

我有一个朋友是河南人,小时候有一次去重庆走亲戚,回到他平淡无极的河南农村以后,哭了几个晚上,他说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那种魔幻的经历了。从这条街进去,上了几层楼以后出来又是另一条街。那种神奇的空间体验对小朋友来说是特殊的。

▲沱沱博客的背景图竟然是一张清重庆府全图(上图第一张),沱沱还自己给它调了色(上图第二张),这座魔幻的城市,那时既魔幻又古典,它是在下图这样亿万年的山河中孕育的。地形图提供/重庆地理信息中心

7.

行李:还是非常羡慕你现在的生活状态。

沱沱:一个人最好的立世方式是拥有很多项技能。随便挑一样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的来谋生就可以了。最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能拿来谋生。不管是画画还是照相。如果把所热爱的事务当成谋生手段,会做很多你不想做的事。但在耐得住寂寞的多年以后,你的剑私底下磨成了,那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行李:你这么想,是不是因为搬到大理去了?

沱沱:跟大理无关。地震之前都在北京上海。我不是因为生活成本的问题迁徙,是因为觉得在自己的故乡旁边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能无动于衷。首先你是个自然的人,是个男子汉,其次你才会画画会照相的。之前本就有很多特殊的经历和能力,又是个天棒,那你就该去做一些事。因为你有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能力,不会慌张,能做判断,当你做好随时都可以结束生命的准备的时候,就没什么疑虑的。

行李:是因为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让你很早就明白生死了吗?

沱沱:其实也是上天如果给了你使命的话,中间会找很多机会来锻炼你。

行李:原来你是个特别宿命的人啊。

沱沱:人越到后来越会这样想。该到什么时候让你遇见什么样的人。你就顺其自然,好的坏的都是命中注定。包括你遇到的很多傻*,你也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如果说伟大的先行者是带你走一条正确的路,傻*则是把自己当标杆插在你不该走的路口。你一看到他,你就知道,哦,这条路不能走。

行李:28岁是特别重要的年龄,28岁以后人生里有出现过一些重要的转折吗?

沱沱:对。28岁以前在职场上,那条路你努力过了,但机会没有眷顾你,其实是上天对你有另外的安排。那一刻,就是最重要的转折。后来个人情感上的分分合合都不足以改变大的方向。

行李:没有因此对感情失望过吗?

沱沱: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而已,不能对这个领域也放弃了啊!你瞧,现在不是遇到了吗?两个人能接得上话,各自在各自的领域里发光,彼此欣赏。

行李:还会结婚吗?

沱沱:会啊。还会有很多小孩啊!以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带孩子,而不是出来见这个见那个。如果家里有孩子,我才不出来喝酒耶!屋头有喝不完的好酒!

行李:特别喜欢小孩啊?

沱沱:自从2008年在灾区和小朋友在一起以后,我就不想跟成年人打堆了。成人世界不外乎累积财富和异性,不好耍。而小朋友们会帮你永葆童真,那才是最重要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是的,这个搞怪的、装酷的,有时温情的、浪漫的,但始终勤勉的风魔教教主,就是用细腻笔触画下《去飘流》里那些动人故事的沱沱。

礼物:分享山城故事,获赠沱沱新书

《去飘流》讲的是一个少年和一条江之间的故事,这条江上有一座重要的城市,沱沱的家乡,山城重庆。沱沱的每一幅画和每一段文字,都是写给山城的情书。如果你也生长在山城,到过山城,或者只是从电影小说绘画里想象过山城,希望能在文末评论里分享你和山城的故事给我们,我们以沱沱的新书交换你的故事。名额有限,至7月9日周日晚23:59截止,请沱沱选出最有趣的十个故事的主人赠送。

期待你们的故事。

采访:程婉

绘画&照片:沱沱

《去飘流》封面提供:读库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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